第31节
??风过无声,吹落枝头新开的梨白,一滴水珠滑过油绿的芭蕉叶脉,滴落阶前。 ??谢霁抬眼,深深地望着她,一字一句道:“除非,我们不做兄妹。” ??谢宝真心中一紧,下意识想的是:九哥是嫌她太黏糊了,要和她一刀两断了吗?就像那年重阳登高,她在食肆中守着一桌冷掉的大蟹和美酒,迟迟等不到九哥赴约?就像翠微园经年紧闭的大门,和大半年形同陌路的疏离? ??不做兄妹能做什么呢?离开谢府,回归陌路吗? ??“我不要!”谢宝真跳下秋千,睁着倔强干净的眸子急促道,“你永远都是我的九哥,我不要和你分开!” ??她唤的每一句‘九哥’,谢霁都觉得是对自己一厢情愿的莫大讽刺。 ??若放在往常,但凡是他想得到的东西,哪怕是不择手段、尸横遍野,也会将其占有于怀。他有满腹心计,只要他想,便能用最卑劣的方法能在谢宝真身上心中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…… ??可他不能这样做,他舍不得。 ??“可我,不想做你九哥了。”谢霁说着,眼中仿佛风云暗涌。 ??谢宝真绷紧的下巴微颤,胸中一阵有一阵地发闷,几欲无法呼吸。她眼中噙着显而易见的委屈,低声说:“你就这般喜欢她?为了她,连我这个妹妹都不要了?” ??伞檐的阴影落在谢霁眼中,是一派深沉的寂寥。 ??到底是他奢望了,竟觉得谢宝真会回应他的感情。 ??“宝儿,你五哥成亲的时候,你也是这般焦急么?”未等谢宝真回答,谢霁又轻轻一笑,眸色是一片看不见底的黑,“若现在站于你面前的是平城谢霁,你不会知道我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。但现在,至少在离开谢府之前,我能等。” ??他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,谢宝真努力去理解了,可惜当年往事她并不知情,只隐约听懂了‘离开谢府’四个字,不由一惊,问道:“离开?你要去哪儿?” ??谢霁却不再回答,只将伞柄递到谢宝真手中。他面上蕴着太多谢宝真看不懂的感情,语气倒是一如既往清冷平静,喑哑道,“撑着伞,当心受凉。” ??空阶滴雨,青檐朦胧,谢宝真紧紧握着伞柄,上面还残留着九哥的温度,但伞下已经没有了白衣如画的少年。 ??谢宝真知道九哥对自己而言很重要,却不知为何而重要。这种感觉就像她身处迷雾之中,看到了光,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,只能于原地打转徘徊。 ??晚膳两人沉默不语,各怀心事,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生分。 ??这种形同陌路的感觉着实令人焦躁。 ??思绪零零碎碎拼不齐全,又沉浸在九哥即将婚娶的焦灼当中,谢宝真头一遭失了眠,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两个时辰,才望着窗纱上西斜的月影累极而眠。 ??……她做了一个梦。 ??梦中张灯结彩,一派喜庆朦胧的红。他的九哥褪去了平日一贯的素袍,穿上鲜红的婚服,乌发束在白玉冠中,眉目如画,薄唇轻扬,身形矫健却不显得粗犷,是从未见过的俊美之态。 ??“九哥!”她朝他奔去,却在即将触及到他衣襟的那一刻堪堪停住,梦境变得扭曲起来。 ??谢霁的怀里搂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。他冷冷地看着谢宝真,疏离道:“我已成亲,以后便不与你玩闹了。” ??女子娇俏地依偎在谢霁怀中,亦是穿着松花绿对襟大袖的婚袍,凤冠垂珠,面容模糊,唯有翘起的红唇极尽讽刺。 ??谢宝真心中蓦地刺痛。明知是梦,她依旧痛得无法喘息,喃喃道:“为何不能与我一起?” ??“为何?”谢霁未答,他怀中的女子倒是笑了声,娇滴滴道,“自然是我喜欢,他也喜欢我,只有互相喜欢的人结为夫妻,才能长相厮守呀!你既是不喜欢阿霁,便没有理由留下他。” ??谢宝真瞪大眼:“……喜欢?” ??“是,我与夫人两情相悦。”梦中的谢霁凉薄一笑,缓缓道,“宝儿,我不需要你了。” ??“我、我也喜欢你!” ??一句话仿若天光乍现,醍醐灌顶,一直以来的迷雾散尽,露出了情感的真相。谢宝真看着谢霁,呼吸急促,大声道,“九哥,我不想你和别人成婚!我喜欢你!” ??她冲了过去,一头扑进谢霁的怀中。 ??霎时,那不明面目的女子如烟般散去,唯有谢霁身上清冷的木香萦绕鼻端。头顶,谢霁的声音低低传来,还是那般喑哑冷漠:“来不及了,我已有了心上人。” ??“来得及,来得及的!” ??“何况,你犹犹豫豫懵懵懂懂这么久,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‘喜欢’……” ??“我知道!”谢宝真抬起头,激动地打断谢霁的话,“我现在明白了,真的!” ??说罢,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,闭眼踮脚,在谢霁冷峻的面颊上一亲…… ??还未品尝到那是何种滋味,怀中一空,谢霁消失不见,红烛熄灭,梦境醒了。 ??谢宝真猛然惊醒,掀开被子坐起,涣散的视线良久聚焦,一颗心依旧狂跳不止,久久不曾平静。 ??梦中的起伏和怅然如此真实,真实到她眼眶发酸,险些落下泪来。 ??何为喜欢? ??这般心痛,可算得上是喜欢? ??窗外一片熹微悄寂,屋内晦暗空荡,谢宝真呆呆地坐着,任由烛台燃到尽头自行熄灭,只捂着胸口怔怔地想:我,是喜欢上九哥了吗。 ??第36章 ??今夜不眠的,不止谢宝真一人。 ??丑正,夜色清寒,枝头桃花凝露,折射着清冷的月光。 ??守门的护卫已然累了,裹着毯子靠在门后的竹椅上瞌睡,谢霁穿着一身几乎可以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暗色武袍,从翠微园逾墙而出,稳稳落在后街之中。 ??月色有了片刻的阴翳,护卫揉了揉眼睛,看了眼悄寂无人的四周,砸吧嘴,换个姿势继续睡去。 ??有巡视的脚步声靠近,谢霁悄然躲在墙角的阴影处,待巡视的护卫离开,他拐了个弯向东行去。 ??空荡的街道,唯有残灯冷月相伴,堆着青砖和货架的僻静胡同口,关北已经等候在那。 ??“公子!”关北蒙着三角面巾,桃花眼微微一弯,朝隐入阴暗中的谢霁道,“放出的飞鸽久久不曾有回应,我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呢。” ??谢霁抱臂靠墙,冷淡沙哑道:“那些鸽子,我杀了。” ??看来,这位主子今夜心情不好。 ??得出这个结论的关北说话越发小心,讪笑道:“杀了便杀了,你开心就好。” ??“鸽子太醒目,容易被谢家人察觉。” ??“公子说得是,那以后还是以飞镖送信。若是被谢府察觉,恐坏了公子计划。” ??谢霁微不可察地一皱眉,道:“不让谢府察觉,并非怕坏计划,而是……” ??而是怕谢乾和宝儿失望。 ??他披着一张伪善的人皮,内心却依旧肮脏阴暗,终究没能在谢家人的熏陶下长成一个正直良善之人。这是他心中唯一的一丝愧念。 ??谢霁眼中有疲倦的血丝,也不知多久没有好生睡过觉了,一身暗色的袍子更衬得他面沉如霜,是与往日翩翩白衣截然不同的气质…… ??这才是关北最熟悉的平城谢霁。 ??见谢霁久久没有下文,关北试探道:“公子深夜唤我来,是有何吩咐?” ??谢霁道:“叫手下之人换个干净的身份,以免让宫里那位查到老底。” ??闻言,关北眼睛一眯,颇有些大战在即的兴奋,领命道:“懂了。那,属下这就去安排!” ??“等等。”谢霁唤住他,而后在关北诧异的目光中哑声道,“有酒吗?” ??谢霁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。 ??从十二岁开始,他便睡眠极差,毕竟梦里总是鲜血与仇恨居多。他常常整夜睡不着觉,又或者半夜从噩梦中惊醒,睁眼静坐直到天亮……后来再长大些,他学会了喝酒,七分醉意留三分清醒,能让人稍稍安然地睡上片刻。 ??来谢府后日子好过了许多,黑夜也不似儿时那般漫长可怖,他便戒了酒,努力维持着‘温柔纯良小可怜’的假象,已经两年多不曾碰过烈酒了。 ??可是今夜,他满脑满心都回荡着谢宝真那声单纯到近乎残忍的‘九哥’,求而不得,一念成魔。 ??内心的执念蔓延,不惜涌起最卑鄙的念头,疯狂地催促他将谢宝真据为己有,哪怕遍体鳞伤,哪怕万劫不复……若不借酒浇愁,他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伤害谢宝真的事儿来。 ??那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光,是他唯一的善念,他怎么忍心伤害她? ??他的过往比背上的伤痕更加可怖不堪,所以有些事不能由他先说出口。他必须,把选择权交到宝儿手里,生与死、爱与恨,都交予她裁决…… ??然而喝了一夜的酒,也没能换来片刻的安眠。 ??早晨天色熹微,谢霁赤着疤痕深浅的上身,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,洗去了身上的酒气,也稍稍压下心中难平的思绪。重新一件件穿好干净素白的衣裳,他依旧是她最完美温柔的‘九哥’。 ??早膳前布菜,谢宝真忍不住瞥了身边席位的谢霁几眼,每一次看他,心跳皆是莫名加快。 ??九哥还是原来的九哥,但谢宝真经历昨夜一梦,心境已和以往大不相同,看谢霁的眼光角度自然也和以往不同。以前只是觉得九哥温和好看,而现今,她心中已多了个恶劣的念头…… ??她想独占九哥,让这份‘温和好看’独属于她一人所有。 ??这样的念头让她觉得羞愧难安,却又止不住遐想,整个早晨都处于浑浑噩噩的失神之中。 ??但是谢霁的精神似乎不太好,眼底有一圈不甚明显的暗青色,更衬得垂下眼睑的模样深邃幽寂。 ??用过膳,谢霁照例要去前庭学射艺,谢宝真像条小尾巴似的远远跟着,可惜才刚进回廊就被察觉了。 ??红色的廊柱与雕栏旁的几丛翠竹交相辉映,谢霁停了脚步,闭目整理好神色,方回首望着试图将自己藏在柱子后的谢宝真,复杂道:“宝儿有事?” ??谢宝真无处可躲,只好从红漆柱子后探出脑袋。半晌,她抠着手指走上前来,犹豫了一会儿,方仰首看着他道:“九哥,你昨晚没睡好么?” ??她眼里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,谢霁心弦一动,压下的偏执似有复燃之兆。 ??明知道谢宝真最讨厌欺骗,他还是垂下眼撒了谎,沙哑道:“我睡得很好。” ??谢宝真低低‘噢’了声,明明满腹情思,却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。 ??若是九哥知道她喜欢他,会不会被吓到?会不会讨厌她? ??“还想说什么?”谢霁打断她内心的纠结。 ??谢宝真看到了谢霁一如既往平静的眸子,漂亮虚无,不曾有一丝波澜。涌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腹中,踟蹰许久,她终是以最委婉保险的方式询问道:“九哥,你能不能……” ??谢霁微微侧首,耐心且安静地等着她的下半句。 ??“你能不能……不要定亲?”最后几个字,已是细如蚊蚋。 ??可谢霁听见了,听得很清楚。他静静站着,看着面前已长大成人的妙曼少女,眸色晦暗深沉道:“为何?” ??又问:“不喜欢她?” ??“……也并非针对她一人。”谢宝真深吸一口气,不自在地绕着手指道,“谁与你定亲,我都不愿意。” ??沉默片刻,谢霁道:“好。” ??“啊?”谢宝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纤长的眼睫颤了颤,呆呆道,“九哥方才……说什么?” ??“我说,好。”谢霁平静地重复了一遍。他深深地望着她,仿若要望进她灵魂深处似的,轻声道,“宝儿不喜欢的事,我不去做。” ??一句话仿若云开见日,春回大地,谢宝真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,眼里的笑也明媚起来,连忙道:“那就这般说定了,我让阿爹去给你回绝!” ?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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